而冬

涉圈多 学生党

 

耳洞

37line、sanayeon,全文1.5w,慎入。


“耳洞会愈合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十六岁的时候,凑崎纱夏对耳洞很憧憬。其实也只是金属制品造成的穿刺伤而已,但是当各种流光溢彩的饰品垂吊在耳洞之下的时候,这个伤口就变得奇怪且美丽。纱夏觉得,少年时期的爱也是如此。就好像爱情听上去只是两个干瘪的字,但是有各种东西赋予它饱满的血肉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南不觉得吗?这很浪漫,”纱夏眯起眼睛笑,少女饱满的苹果肌被挤得鼓鼓囊囊,面上还有粉纱样的潮红。被叫到的女孩停下笔,眉毛不知所以地微微翘起来一点。纱夏看到她正在解今天的老师留下的最后那道数学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算了算了,南不会懂的。”纱夏觉得无趣,挥了挥手,趴在桌子上假寐。桌面很凉,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。南靠过来把毯子盖到她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想问问南以后会喜欢谁。高高大大的男生?还是有羊毛卷的清秀款的?她思考了一会,实在想象不到南谈恋爱的样子。纱夏被这个可能性逗得闷闷地笑。

        名井南在纱夏看不见的地方发了会呆,垂下眼睛继续写那道晦涩的数学题。试卷上纷飞的数字突然进不到脑子里去,刚刚指间头发的触感很滑腻,让她想起纱夏未来可能留下孔洞的耳垂。她不知道以后是谁会让纱夏心甘情愿留下这个伤疤。


        教室昏黄。纱夏躲在南的羊毛毯下透过玻璃看落叶,风一吹,有一片从枝干上萧萧瑟瑟地飘下来。余晖打在她的头发上,让黑发变成暖和的金棕色,惹得南忍不住去看她。

 


        十八岁,纱夏逃课去打了耳洞。这次她没有缠着南陪自己,她埋着头匆匆赶路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像陷入了一场冷战。纱夏盯着脚边黑乎乎的碎石块,忍不住伸出脚去把它狠狠踢开了。平时从来不会生气的南,温温柔柔的南,今天突然对她说,“纱夏,我觉得我得好好备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句话就把她钉在了尴尬的位置。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?一定摆出了一副很难看又很难堪的样子,纱夏还记得自己的制服裙摆被放在手心蹂躏了很久,手掌被算不得柔软的布料蹭得发红。最后好像还讷讷地回复了一句,哦,那好吧。南要好好加油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们之间好像错了频,在纱夏甚至没有知觉的时候。她还在幻想自己的白马王子什么时候会降临,为隔壁班男同学递过来的情书而苦恼,为某个表演拙劣的追求者磕磕绊绊说出的语病开怀大笑;南则一直轻轻巧巧往前赶着,或许会去东大,或许飞往国外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触之不及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能感受到她们之间有温度重叠的时候,是每天中午在教室的午休,纱夏喜欢把脸扭向背着南的那一方,而南会悄悄在她熟睡以后碰碰她。有时是肘关节,有时是小臂,有时候还是在纱夏扎起马尾时露出的耳朵——准确来说,耳垂。纱夏本来不知道南的习惯,这是她在某次没有睡着的午休时发现的。她本来憋着笑,打算突然起来吓南一跳,毕竟自己平时也常常以捉弄这个看起来成熟的小妹妹为乐;但是很奇异地,在南左手抚上她脸颊的时候,纱夏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被触碰的地方传过指纹形状的温暖,小小的、椭圆形的一片。然后这片椭圆慢慢扩大了,好像树苗抽条长出枝,南的掌心是树干,五指就是枝条和藤蔓。树木疼爱着纱夏果实样的侧脸,纱夏感觉自己脸颊的脂肪是甜美的汁水,被树温柔地蓄满,裹在树的心里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就这样睡着了,侧脸红得粉嫩。她不知道自己的树靠过来吻了她一下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可就是因为这若有若无的温度,纱夏才觉得她们两个的关系更让人害怕。她不知道自己在南坦荡的前程里能有多少分量,又或者说,南会不会在往前走的路上把她忘了。可她忘不了南,她只能在后面跟着,然后迷失在没有名井南的地方茫然地看。

        又加上南最近一副越来越不肯理自己的样子——纱夏很恐慌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南客气的话好像给纱夏下了宣判书,让纱夏找一个最好的方式给她们的关系一了百了。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可纱夏不想一了百了。南是她宛如亲人的最好的朋友。

        体育课前的课间,南又没有在座位上。纱夏看着她整齐的座位发呆。去找她的话,她会搪塞说被老师喊去批阅试卷了,又或者说在忙学生部门的活动。总而言之,她又要被名井南躲开,一个人混一整节课。明明以前不会这样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南的确不可能一直陪着她,她会陪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,或许偶尔能抽出时间来见见自己这个旧友,如果南愿意的话,她应该很开心才是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抬头看了看天,乌云笼着学校,闷灰色一大片,连云也看不见。她听见天空对自己说:去吧,逃吧,离开吧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纱夏逃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甚至还穿着学校的制服,偷偷溜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,引人侧目。青春靓丽的女孩,闷着头独自走着,衣物上的吊饰叮叮当当地响。水蜜桃从来不知道自己多芬芳。

        漫无目的地走,若无其事地走,走到感觉实在不知道要去哪儿了,纱夏瞥到前方有一个小小的纹身店。或许她可以问一问这里能不能打耳洞。

        压过五脏六腑的憋闷是否能通过这个小小的孔洞释放出去?又或者,疼痛是否能够让自己暂时忘记烦忧?

        “您好,打扰了——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对凑崎纱夏的印象,是从这声清亮的问候开始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还在百无聊赖地守店,脆生生的一句话就把她兴致勾起来,连嘴里两句欢迎都显得敷衍几分:“欢迎。需要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是自己嘴里不太熟练的日语惹起了女孩子注意,她抬头看了看自己,随后表情好像被吓到了,圆溜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,碎光在眼仁处闪。女孩把肩膀耸起来,林娜琏发现日本女生总是有些大惊小怪得浮夸却可爱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忍不住去逗逗她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凑崎纱夏,”女孩讲出了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姓氏。好美的名字,和她本人一样漂亮。于是林娜琏看着女孩子亮亮的眼睛夸赞:“你的名字很好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谢谢。”她好腼腆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走出店门,把女孩拉开的门关上,略显沉重的古朴木门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的声响,让林娜琏说话之余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店主朋友给门上个润滑:“你还没回答我要干什么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凑崎纱夏张了张嘴,尴尬地干笑两声,林娜琏瞥到她局促地抓了抓本来就有点皱痕的百褶裙:“那个,我想打耳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啊,打耳洞而已。林娜琏忽然感觉有一点点无趣,似乎她本来在期待这个乖巧的女高中生干一些更出格的事情,比如纹身——在这种年纪,为了自己脑子里所谓的悸动和爱烙下别人印记的年纪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喜欢带着反差的年轻女孩,可惜这位的的确确非常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很简单的,不用紧张,”林娜琏转过身去消毒柜找器材,挥了挥手让纱夏在椅子上坐下,“你想打耳骨还是耳垂?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抿着嘴想了想:“嗯......耳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刺了一下而已,林娜琏感受到纱夏克制地抖了一下:“很痛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抱歉:“啊...打扰到了吗?真不好意思,我本身就有点怕痛...”

        真是的,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事情,为什么要道歉。林娜琏调整了一下钢针的位置,有点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    店里忽然安静下来。林娜琏垂着眼睫毛把弄纱夏耳垂边缘,那处有些粉嫩,手感软和得恰到好处。耳垂上还附了一层细细弱弱的白色绒毛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最后放过女孩子的耳垂,扭头看了街道。和漫天潮湿水汽味一同压过来的是戏剧黑幕似的乌云,灰尘都因为湿气紧紧贴伏在地面抬不起头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好像没有带伞,林娜琏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雨伞了,不如先等雨停吧。我们可以聊会天。”林娜琏对凑崎纱夏眨了眨眼睛,笑得像只狡黠的垂耳兔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暴雨一连下了好多天。雨水一年的积蓄在这几天里倾盆而出,把东京浇得透顶的湿。所有的东西都潮乎乎的,泛着灰溜溜的水光,瓷砖、瓦片、青石板,无一幸免。踩过泥土渗出的黄水把南棕色亮面皮鞋的跟浸没了,像涨潮把房屋吞噬,退潮后房屋上留下难看的水的印记,南的鞋边也有尚未擦除的泥的残骸。

        俯下身去用湿巾把鞋面抹干净了,南才直起脊背走进教室。她没有去看纱夏,端正坐好拿出书来以后她就再也没做过多余的动作。她感受到纱夏投射在自己身侧的眼神,似乎准确到了左拳的位置,因为那里今天忽然多出来的纯白的纱布。纱布薄薄地绕了两三圈,没有到白面馒头的程度,但是一想起盖在纱布下的可能的光景,还是惹得人很想冒出冷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纱夏忽然放大的声音从左边传过来,焦躁灼烧着她的尾音。南还是没扭过头,身子甚至往右侧倾斜了一点,疏离又礼貌地拉出一堵空气墙:“没什么事,一不小心磕到了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南的回忆像藕丝一样绕回从前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耳洞就像爱情一样浪漫不是吗?用多少心思去经营它,它就能有多漂亮;放任不管的话,就发炎腐烂了。”明明不懂爱的女孩在一个午后忽然发出自己对爱的喟叹。纱夏还在瑜伽垫上做拉伸,小腿肌肉拉扯出来的弧线柔软又美丽,这句话用气音说出来的时候,显得蓄满了忧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南失笑:“你这么说,你又懂多少?”她从瑜伽垫上站起来,拍了拍可能并不存在的灰尘。她又伸出手去给忽然感性的纱夏借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至少会比南懂啊。”纱夏眨了眨眼,吐出一截粉舌尖,又很快缩回去。南的心脏感受到柔软舌苔的潮湿触感,应激性发着颤。她哑然,负手背过身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像柴犬一样乐呵呵攀上南的脊背,环过肩颈,毛茸茸的脑袋搭在南颈窝处,温热呼吸擦过那处皮肤撩起痒意:“等我遇见喜欢的人了,我就去打耳洞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没什么事吗?”现实里,纱夏趴在桌子上抬起头,凑过来问她。耳针要把南的眼睛刺瞎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名井南总喜欢把失控的记忆全部撕碎,塞到不知道哪一处的垃圾桶里丢掉。她现在依稀只能想起家里被她用拳头砸出浅浅裂痕的木门,具体的痛感倒已经模糊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的耳洞好像刺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便如此,她还是舍不得让纱夏担心:“真的没事,昨天不小心把玻璃瓶子砸碎了,割伤了一点,现在已经完全处理好了。伤口也很浅,没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又顿了顿,补充道:“应该还没有打耳洞疼呢,骗人就是小企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果然纱夏又笑起来,鼻梁侧面挤压出了可爱纹路。她开开心心撤回去以后,兀自在捣腾些什么,过了半晌,递给南一张卷起来的纸条。南接过纸条打开来,亮亮的水晶糖掉落在桌面上敲出脆响,纸上纱夏的笔记圆乎乎的:南,要好起来哦。最喜欢你的纱夏。

        喜欢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纱夏。南扭过头去,用嘴型呼唤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嗯?纱夏稍微歪了一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南最喜欢纱夏。名井南说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直一直,名井南都最喜欢凑崎纱夏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再次去纹身店是在四天以后,因为前两天忙着学校的话剧表演,没有时间去服侍自己的耳垂,再加上耳朵似乎很安分守己,也没有忽然发怒要肿起来折腾主人的意思,纱夏就理所应当把耳朵晾在了一旁,等到有完整的休息时间才动身更换耳钉。

        上次没有注意,这次纱夏细细观察好了。纹身店虽然小,但是店主品味似乎很雅致,装修风格沉稳又平和,黑棕色调给予客人没由来的安心感。给客人坐的椅子是软皮革的,淡香把纱夏整个拥抱住,再坐久一点就能让她眼皮沉沉垂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原本以为你明天要来的,还在店里守了一天呢。”林娜琏说话总是很奇妙,乍一听云淡风轻,仔细想想,她又存了不知道多少你猜不准的小心思。比如现在,纱夏也摸不透她到底是真的责怪还是轻飘飘打趣,舌头打结的速度比组织语言的速度快上几倍:“啊…我应该对姐姐说一声的,我前两天都有事忙着没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带了手机吗?”林娜琏等她犹豫的尾音落下,忽然又把话题转到纱夏抓不住的方向。纱夏被弄得分不清东西南北,晕晕乎乎给出答案:“噢…带了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只手机凑过来:”电话号码给你,下次就能告诉我你来不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稀里糊涂就交换了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屏幕上戳弄的时候,纱夏思考了一下自己被骗的可能性。如果林娜琏是个男人,自己估计老早就落荒而逃了。不过既然对方是姐姐,似乎也没什么可顾忌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和你那个朋友和好了吗?”又是这种似笑非笑的语气。凑崎纱夏觉得有点怪怪的,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她:“差不多吧?今天感觉和以前比较像了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手上一使劲,把银针旋出来:“和以前像?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思考了一下:“嗯......就是,我对她说的话会有回应的样子。前几天她躲着我的时候,几乎都不和我说话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挑了挑眉,把针放下,回身去翻耳钉:“不都是朋友吗,她干嘛要躲着你?对朋友生气的话,得当场说清楚才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沉默了,无意识地抠着指甲缝。过了一会她反驳:“南总会有她的原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朋友的理由都是对的,”林娜琏努了一下嘴唇,饱满唇瓣和脸颊被用来凹出这个表情有种娇俏的可爱感,“你喜欢什么耳钉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时候纱夏才发现林娜琏手里的托盘放了一整列的金属饰品。她急忙推辞,手慌慌张张去翻自己的包:“不用不用,我有带自己的来……诶?”

手掌往书包里探,纱夏只摸到了单薄的一片布料,记忆里存放丝绒盒子的口袋和被挖空了土的草皮一样干瘪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把手伸出来要纱夏口中自己的耳饰。纱夏保持着掏书包的动作直直地盯着林娜琏的眼睛看。她忽然发现林娜琏的手很大,指节修长且漂亮,左手的素银尾戒低调却显眼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后林娜琏先把手放下来:“我们现在像一张很蠢的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好想用手去擦一下其实并不存在的虚汗:“我把我的耳环忘在家里了..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说:“你最后还不是得用这些。快挑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想了想自己这个月的零花钱,囊中羞涩的程度让她没有勇气去挑选耳饰的款式:“嗯…最便宜的是哪个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指了一下其中一个:“这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用这个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耳钉换好以后,林娜琏还是照常嘱咐了纱夏几声,比如日常要用什么药来养,平时不要转动太多次,化脓发炎要来找她……都是上次就说过的东西。纱夏才发现林娜琏其实有点话多,非常可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纱夏现在是在那个很有名的国际高中读书吧?我看你制服铭牌上写的。如果有时间的话,可不可以请你周末给我朋友的妹妹补补课?她现在正对英语头疼得要死呢。”林娜琏在最后对纱夏抛出邀请,表情非常礼貌诚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可以,我周末都比较闲。”纱夏嘴角翘起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 回到家以后纱夏才发现自己忘记了把钱给林娜琏。疯狂叫嚣“啊出大事了怎么办才好”以后,纱夏小心翼翼翻出林娜琏的手机号码,在line发送了好友申请。对面的头像是个粉粉嫩嫩的兔子,仅仅用了一秒就成为了自己的好友,好像在守株待兔。

        「娜琏姐姐T T我忘记把耳饰的钱给你了…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…我下次找个时间给你吧?」

        「还记得周末给小妹妹补课的事情吗?」

        话题好像又被掌控了。纱夏还是乖乖顺着林娜琏的节奏走:「还记得的。」

        「地址是x丁目x番x号,我到时候在楼下接你。到了打我电话。」

        「好」

        「耳钉是送给我喜欢的小朋友的初识礼^ ^」

 

        手机被误触关机键,屏幕顿时黑了下来。纱夏盯着屏幕放空,温度从脖子爬到脸颊,蔓延到耳垂,在耳孔的位置汇聚成小小的岩浆池,慢慢滚沸着,冒出了气泡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凑崎纱夏时常感觉自己在冰窖和熔岩里来回打转。

        从那次纱夏加上了林娜琏的line以后,她们两个常常会聊天。多的时候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情,煎熬的高中生吐槽这次考试怎么又这么难,成绩好像退步了一点点,作业好多写不完;轻松的社畜分享自己今天在哪吃了午饭,去哪里喝了酒,酒吧里有个很漂亮的妹妹要了自己的联系方式,等等。细细碎碎的聊天记录慢慢堆叠起来,纱夏偶尔有一天往上翻了翻,居然连成了一大片消息瀑布,体量的壮观程度把本人都吓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退出和林娜琏的聊天以后,纱夏点开和南的界面,那里空空的,上一次发信息还是一周以前,自己起晚了匆匆忙忙让南帮忙带一样东西,南回复了一句好的,便再也没有下文。纱夏甚至还不死心地往下又翻了翻,信息上滚一大段空白以后又自己坠回原地,打得纱夏的心好像没了保护衣,光裸着的肉红心脏在空旷的幽闭空间发抖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。她以为自己已经和南回到了从前,其实还是老样子,甚至在那天貌似有所缓和的口型告白以后离得越来越远。起初纱夏还能以换药的名义接近南,但是在纱夏问出“南不是被割伤的吗”以后,南再也不愿意让纱夏碰到自己的纱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而现在南的纱布全部都拆掉了,手上只有依稀可见的痂掉落后留下的新愈的粉肉。纱夏盯着那些擦伤,居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就是在南身上被换掉的痂。

        忧愁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。纱夏站在河里过于久了,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河的存在,因为还有别人在陪着纱夏嬉戏。可每当纱夏挪动一下脚步,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腿脚已经肿胀到无法动弹了。但这忧愁又不至于把人溺死,只把你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,左右为难又束手无策。


        [啊,怎么又吵架了?]悬浮框忽然在手机上弹出来,又是那只兔子发过来的消息。下一秒又进了第二条,[我总是觉得你们需要谈一谈,交流一下。]

        唉,纱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叹气,[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和她交流。她一整天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,我不好意思打扰到她,但是又不得不想办法。]

        [契机正在寻找中T T]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这次回复得稍微慢了两秒,[你觉得你在她心里是什么位置?]

 

        什么位置?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是个聪明的女孩子,很善于换位思考来解决问题。她用心脏丈量着南之于她的分量,却发现好像没办法用具体的词汇来描述它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能想起来六岁的时候,自己的糖果被顽劣的邻家男孩拿走,南把自己的巧克力给了她,安慰她不要哭,巧克力都给姐姐;能想起来十岁的时候,自己的生日被忙碌在外的父母忘掉了,南悄悄把她领到家附近的公园,送给她自己用枝叶与花搭建了好久好久的小房子;能想起来十八岁的时候,南把零花钱攒起来送给她的耳钉。那对耳钉被南用淡紫色的丝绒盒子细心包裹起来,显示出主人珍重且诚恳的心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南填满了她的童年和青春,她希望自己也是如此丰满对方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的手指缓缓移动着:[不知道...]

        [但是,南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。]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真是,都傻得可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揉了揉太阳穴,把自己放倒在软床上,长长呼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盯着天花板发了几分钟呆,纯白墙漆像阳光一样刺眼。

        有意思。凑崎纱夏和她身边的人,都很有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翻了个身,伸手去够被自己反扣在床头柜的手机,熟练地点进置顶聊天:[成年人,周末和我去酒吧吗?]

         [作业要是写不完的话就算了。]

         明明刚刚发过去气泡前方就挂上了已读,对面却慢吞吞过了好久才回复。要不是知道纱夏永远不会忘记回复自己的讯息,林娜琏几乎要怀疑自己被人直接忽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[好啊。]

        果然还是不善于拒绝啊,高中生凑崎纱夏。

        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,林娜琏又把自己翻回原来的位置,用枕头埋住脑袋。原本觉得有趣的心情莫名其妙糟糕起来,只是因为纱夏答应了她莫名其妙的请求。如果放到林娜琏本人身上,她不会觉得婉拒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的饮酒邀约是一件难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邀请纱夏。明明请一个青涩的高中生喝酒是一件再逊不过的事,纱夏不能陪她喝多少,林娜琏陪在她身边,甚至还要担心她会不会一个不留神就被烂人拐骗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使这个高中生是她挺喜欢的高中生。

        挺喜欢的?

        一秒,两秒,林娜琏眉间鼓起小山包样的丘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什么杂音在耳边响起,林娜琏开始耳鸣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反复戳开凑崎纱夏和自己的聊天框,名井南把聊天框填满了又删掉,反反复复好几次都没能正常打出一行能发出去的字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今天一整个下午都没来上课,也没有告诉自己为什么没来。平时散发着主人馨香的座位空掉了,只剩下略显孤单的木书桌和主人零星的几本书,显得南好像个占掉两个位置的自私鬼。

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 [身体不舒服吗,怎么没来上课?]短短几个字让南手心蓄满了汗,她紧张地抽出一张纸巾把闷汗擦干净,耐心等着纱夏的回复。一整个课间南的手机都没有震动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到上课铃声响起,到光头大肚腩的数学老师慢慢悠悠走进教室,名井南还是没有把涣散的注意力重新聚集起来。光头开始讲题,南焦急地盯着时钟,数着秒数,祈祷下一秒钟自己的手机会震动起来。没有奏效。

        下课铃响,像是把南身上的某种束缚解除了一样。她猛地站起身来冲去教师办公室,找到班主任:“老师,纱夏今天下午向你请假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师说,请了,她说自己下午在陪着远房姐姐看病。

        如蒙大赦一般,南拖着双腿,带着发白的脑子回教室。这时候色彩颗粒才在她眼前复位,嘈杂的环境音一股一股重新涌回耳朵里。如果让南持续刚才的状态,怕是要当场昏倒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猜测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,不然身边怎么这么多同学在看她。南温和地拒绝了几个女生的善意帮助,有些抖地拿出手机来看,纱夏还是没有回复她。

        未读消息像在嘲笑她,说她担心的样子像个没人要的可怜白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同学...你真的没关系吗?你的嘴唇白得吓人。”刚刚的女生怯生生地又回过头来问她,南愕然于她的描述,翻找出随身镜查看。

        嘴唇的确苍白,和唇缘那颗浅痣对比一番更加明显。名井南稍稍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,血液暂时聚集到那一处,很快又白了回去,只做了徒劳的工作。

        放下镜子的那一刻,名井南瞄到镜子上的柴犬挂件。被纱夏当做礼物送给自己的柴犬可爱地摆着姿势,让南盯着入了神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其实南并不是一个过分敏感的人,她无法解释自己突然这么害怕的原因。但在消息未读的那一个下午,每一秒的流逝都化成绳索,把纱夏拉扯得离她越来越远。南其实很懦弱,即使已经下定决心要自己做把纱夏抽离的人,在察觉到对方有离开的趋势时,窒息感还是从咽喉漫过鼻孔,马上就要把她淹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凑崎纱夏接到林娜链朋友的电话时正在一个人吃着午饭,鸡胸肉西兰花三明治塞在嘴里,美味和营养一个都不沾边。电话里,朋友焦急地说林娜琏忽然在店里昏倒了,好不容易把人弄回家,林娜琏嚷嚷着要给纱夏打电话,不把她喊过来就不睡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现在发烧了,不是很清醒,我这边下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,她现在在日本也没有其他的很熟悉的人,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照顾她一下午?非常感谢!”朋友的请求非常诚恳,一下子就把纱夏带入到了窘迫的境况中去。纱夏匆匆忙忙解决掉三明治,向班主任请了个假,照着从前给那位妹妹补课时的地址拦了车,一路往林娜琏家里飞赶。

        到了目的地,凑崎纱夏从门前的地毯下把备用钥匙抽出来,径直打开大门进了公寓。她粗粗环视了一圈,从鞋架上找到自己以前穿过的那双粉红猪猪棉拖鞋,走进林娜琏房间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房门只是虚虚掩起来的,像是随时等待着有人进来做客。纱夏首先探了个头进去,屋子里一片漆黑,床铺上模模糊糊隆起一个小小的剪影,纱夏猜测林娜琏就蜷在里面睡觉。她蹑手蹑脚进了屋子,闻到一股温暖的桃香,应该是林娜琏身体乳的味道,香气被体温闷得暖和起来,连本身的性格都顺带着温和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把隆起的被子一角掀开,看见林娜琏乌黑的发顶和发顶小小的旋。被子被裹得太紧,她只能选择把林娜琏叫醒:“姐姐,姐姐?你头抬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懵懵地抬起眼睛,眼睛里的水雾过了一会才散,等到认出纱夏,她的苹果肌立刻就鼓胀起来,兔牙以弹跳的速度闪现在纱夏眼前:“你来了呀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发烧的人主动把额头凑过来让纱夏测温,额头距离手掌一厘米的时候纱夏就知道这人肯定现在不太清醒。她把林娜琏塞回被子,把那床厚实到好像要压死人的棉被扯松了点,转身去准备冷毛巾给林娜琏擦汗。以最快的速度把毛巾准备好,纱夏回到房间,发现林娜琏已经乖乖坐起来了。她的眼珠在黑暗里反着光,映出房门和自己的影子,年龄看上去比自己还小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心里莫名其妙漏了一拍,原本熟练的动作因为慌乱忽然显得不那么干脆利落,后续给林娜琏擦拭的时候手也有些抖。她先把裸露的地方擦干净了,每处都按压了两下,让发烫的皮肤表面感受一丝凉意,马上又挪开来,防止凉意再次侵入林娜琏的身体。等到需要解开纽扣的步骤,纱夏犹豫着不敢往前,病号此时善解人意地接过毛巾,准备自己动手解决问题。纱夏很有礼节地背过身去,林娜琏看到她藏在微透校服下的美丽蝴蝶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纱夏忽然过来干什么?”林娜琏感受着皮肤的退温,冷毛巾贴上滚烫肌肤的瞬间很像夏日里灌下去第一口冰镇可乐。她端详着纱夏的腰线,忍不住思考自己的双手是否能够把地方的腰直接握满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动了一下身子:“是姐姐让我过来的,说我不过来就不睡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温度轰一下攀上林娜琏的脸颊:“今天不是周末吧,你下午怎么能过来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把头埋下去笑:“对啊,但是上课也没意思,我就请假过来照顾姐姐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几乎确信凑崎纱夏在逗她玩,惯于掌控游戏的将军忽然有种被士兵戏耍的背叛感,叛逆的好胜心驱使林娜琏玩个游戏:“哦?只是上课没意思才来照顾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姐姐很需要我。”纱夏洋洋得意地宣布,双肩舒展开,头颅扬起,快乐透过肢体语言实实在在地散发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顺着纱夏的话往下说:“对对,我很需要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面忽然静默了,林娜琏很高兴自己扳回一城。细心把能擦拭到的地方都擦过一遍,林娜琏把衣服重新扣上,毛巾整理好,伸脚去够拖鞋,穿上的一瞬间却踉跄了一下,头重脚轻的感觉潮水一样卷走了她的脑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诶,别动呀…”纱夏小声嗔怪了一下,赶在林娜琏要摔倒以前把毛巾接过来,跑去浴室整理剩下的事。林娜琏扶住脑袋,眯着眼睛,努力让扭曲的天地在脑海里复位,摸索到床边坐下来。低头视线自然下落的地方,林娜琏拖鞋上蓝色小飞象的耳朵支棱出来,特别扎眼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外面纱夏好像又跑去了厨房煮粥,淘米声哗啦哗啦地冲刷着此刻寂静的房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好久没被一个人这么照顾过。被照顾的滋味是永远也不会腻的,就像药片一样让人上瘾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又回来了,手上多了肥皂的清香:“我煮了粥,姐姐等一会记得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”林娜琏答应了,盯着纱夏的眼睛,“你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乖乖过来了,连头发上的发夹都很可爱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问纱夏:“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愣了愣:“那当然没有啦,我又不是什么圣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好,不能让别人占自己便宜,听到没有。”林娜琏懒懒地抻了个腰,“从刚刚认识开始你就有很多次应该拒绝我。我让你挑耳钉你可以拒绝,我让你给别人补课你可以拒绝,我让你陪我喝酒你可以拒绝,我让你请假陪我你更可以拒绝。没有理由的事情就不要答应了,即使是我也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没想到这些小事情全部被林娜琏记得清清楚楚,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:“但是姐姐让我挑的耳钉送给我了,只让我给妹妹补了一次课还请我吃了饭,没有真的带我去酒吧而是去了图书馆,让我请假陪你也只是发烧说胡话。我又没有不乐意,而且姐姐和别人不一样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: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余光看见纱夏脚上的和自己的情侣拖鞋,林娜琏身体里的发条被缓缓扭动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她不受自己的控制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死死盯着纱夏糖浆色的眼睛,陷进去左右摸索,抓握到的全部都是真情实意。桃香和皂香分子混合在一起,无声催促着主人作出决定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右手扣住纱夏的下巴,略微强迫地让她迅速靠近自己。纱夏漂亮的脸忽然在自己面前放大了无数倍,在对方眼里肯定也是如此。她没有马上动作,在离接触只有一厘米的距离时,林娜琏停了几秒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纱夏最后逃离的机会。接近或者远离,相交或是平行,都在这一毫秒里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凑崎纱夏没有给林娜琏行动的权利。她闭上眼睛,勾住林娜琏的脖子,把自己送了上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晚上将近九点的时候,纱夏终于回复了南的信息,前几条大致是事情发生得很突然,没有及时告诉自己云云,南一条一条翻下去,都和自己想象的差不多。最后一条纱夏雀跃地分享了那位姐姐送给自己的小礼物:「看,姐姐送给我的手链。」

        南点开大图仔细看了看,手链的精良程度让她有点吃惊。于是她回复:「这个看上去有一点点贵。」

        「我也觉得是这样,在思考要不要做点兼职回礼…」纱夏看上去有些苦恼,南知道纱夏是个有点存不住钱的性子。

        「在能力范围内就做吧,不影响到学习就可以了。明年可以做吗?那个时候大家都闲下来了。」南给出的建议总是很中肯。

        「是呀。南早点睡吧。」纱夏很快结束了聊天,南有点猝不及防。又往回翻了一遍寥寥几语的聊天框,南放下手机,准备开始学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叮——”纱夏又对她发了一句消息。南干脆把手机调了个个。

        「南能接受和女生恋爱吗?」

        「撤回一条消息」

        「没什么,发错啦~」

 

        南的铅笔狠狠掉在地上,笔芯猛地断掉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南几乎可以肯定,纱夏在谈一场水蜜桃味的恋爱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很会关心人,纱夏从家到学校不太方便,地铁要换乘一站,加上走路起码要通勤半个小时,林娜琏就开车每天早上送纱夏去学校,送完再自己回去上班。纱夏中午吃的便当是林娜琏自己做的,偶尔还会有韩国料理,在一众日式轻食里特别显眼。林娜琏送了很多东西给纱夏,从日常用品到小配饰,手链、项链,某一天南甚至还发现了纱夏纤细脚腕上晃晃荡荡的脚链。


        凑崎纱夏浑身被烙上了别人的痕迹,复杂情绪让名井南想要呕吐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,林娜琏,林娜琏。纱夏的嘴里永远离不开这三个字。今天是娜琏姐姐告诉了自己什么有趣的事,明天是苦恼娜琏姐姐又送了自己什么东西要好好回礼,后天是因为学校的活动不得不把和娜琏姐姐的约会推迟很苦恼。南捡起碎片把凑崎纱夏口中的林娜琏拼凑起来,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出现在南的脑海,明明她应该和纱夏非常般配,但是南止不住地厌恶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南是个爱干净的人,自己的任何物品都要擦拭得一尘不染,甚至被纱夏戏称重度洁癖。可惜这次名井南没办法把纱夏身上的印记清洗掉,她只能把自己当成瞎子,好像假如看不见,心里的难受就会少一点点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12月的某一天东京开始下雪,街道上安静的白色送人进入绝对纯洁的国度。纱夏裹成一只小熊冲出去,在楼下堆了三个小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[さな]、[みな]、[나연],她用手指在雪地上写下名字,写完以后盯着雪人傻笑。纱夏给三个雪人分别拍了照片,想了一会,帮小南雪人和纱夏雪人合了个影,又帮纱夏雪人和娜琏雪人合了个影。最后她用一张照片把三个雪人都纳进相框里,设置成仅自己可见,上传到了ins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只属于她们的冬天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高考结束后的那天,林娜琏带纱夏去酒吧释放,纱夏喝得东倒西歪,嘴里叫喊着“我没醉!”,脚上却走不出一条直线。林娜琏被她逗得乐不可支,把人带回来以后纱夏哼哼唧唧在床上撒娇不让她离开,钩紧她的脖子磨蹭,唇瓣擦过自己颈侧的肌肤,林娜琏被炸起一身的鸡皮疙瘩。安抚性地吻了她两下,纱夏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,林娜琏起身想去泡醒酒药,发现放在纱夏外衣兜里的手机一直在响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没想接,对面的人好像患了偏执症,一通电话打不通,下一通,又下一通。等数到第六通电话时,林娜琏终于把手机打开,按下绿色接听键:“喂?纱夏在睡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面完全没有任何声音,只有话筒断断续续传过来的呼吸声证明着电话还没有挂断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好半会,名井南才说了第一句话:“我看到你带她去酒吧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电话这头,名井南的手死死抓住话筒,用力到青筋都鼓起一点,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声音,不让变形的腔调轮为情敌的把柄:“你以后还是少带她去这些地方吧,她从小就没喝过酒,以前生日宴上喝一点点就不受自己控制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现在在她身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是,林娜琏会在纱夏身边,而自己都不配站在那个位置。就好像现在,即使担心纱夏担心得要死,自己也只能在卧室里枯坐,一遍遍打着明明知道就算接通了也不是本人的电话,只为了确认纱夏是否状态良好,顺便让对方刺自己一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好,你记得好好照顾她,平时也别把她带得玩过头了。”南搜肠刮肚也只能揉出这几个字来了。她揉了揉眼睛,过度疲劳导致的生理性泪水顺势沾到了指节。

        准备挂断电话的前一秒,林娜琏的声音把南定在原地:“你在纱夏的心里,真的特别特别重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南的鼻尖忽然一阵酸涩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面又安静了片刻:“你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而自己不一定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想起家人最后通牒式的短信,用手摸了摸纱夏高挺的鼻梁。

        家人许给她的,烟花一样灿烂却短暂的自由生活,马上就要结束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三月考完高校专试,南收到的结果非常喜人,纱夏也替她感到高兴。最后南告诉她自己要出国,纱夏倒也没感觉到有多少意外,只有喜悦是最真实的,她发信息对南说恭喜,在国外要常和自己联系。

        [不要忘记我!T T]透过颜文字,南几乎看到纱夏皱起的脸。无论见过多少次,南还是觉得纱夏非常非常可爱。

        [怎么可能呢,一直都会把你记在心里的。]南的嘴角不知不觉挂上微笑,打字的手都轻盈地飞扬。

        [等你出国的时候,我会给你带好礼物的^ ^~]

        礼物啊。

        名井南回过头,看到摆在一旁的纸雕灯。零零散散被剪落下来的碎纸片她还没来得及收,纸雕灯本体只剩组装就完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做这个纸雕灯花了名井南和凑崎纱夏十几年的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南把纸裁成阶梯的形状,顺着台阶向上,有二十个人物剪影。第一个剪影只有一个婴儿,第二个剪影上就有了两个,第三个剪影中,一个孩子能站起来了。第十个剪影里南在安慰纱夏,第十四个剪影里南和纱夏倚靠着彼此看电影。第十九个剪影的南提着行李箱回头看纱夏,纱夏离得远远的,右手臂高高扬起来,在和南告别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十个剪影是刚刚才做好的。南翻出她们两个高三的一张拍立得,对照着拍立得细细地剪。那时两人晚自习下课后去湖边玩,遇到很多小狗被主人带出来散步。纱夏遇到一只很喜欢她的叫kado的豆柴,它热情地粘着两人不让走,主人正好带了拍立得相机,于是对纱夏和南说:“我帮kado拍一张你们三个的合照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南小心翼翼地把剪影和合照重合。豆柴被纱夏怀抱着,纱夏本人则被南搂着肩膀,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,整齐的牙齿也露出来,特别特别开心。南带着腼腆的微笑看镜头,把纱夏拉到倚靠着自己肩头的位置,定格。

        南把那张纸顺时针卷起来。时间顺着环装的阶梯不知疲倦地赶路,南和纱夏在纸台阶上匆匆走过十几个四季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台阶的顶端,在第二十个剪影之上,南用心写下一行小字:

        [必ず会う]

        一定会相见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亲手把机器钻进纱夏皮肤里的时候,林娜琏几乎想要说,要不算了吧,不纹了。但纱夏只是紧紧咬着自己递给她的手帕,痛到嘴唇泛白还强忍着不出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里确实会非常非常疼,忍一下就好了。”林娜琏看着纱夏大腿内侧滑腻的皮肤,脑子像是过电一样发麻。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有花纹的地方,这的确要花费她很大的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没回复,只是另一条腿往内侧推了推,示意林娜琏继续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出汗。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重新俯下身来工作,过于明显的吸气声甚至引得纱夏忍不住笑了一声:“姐姐为什么比我还紧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忍住想要翻出来的白眼,林娜琏轻轻拍打了一下纱夏大腿根,那里的嫩肉被拍得轻轻发颤:“别动啊,纹歪了不赔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得姐姐好像收了钱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再接纱夏的腔,林娜琏细心于在画布上勾勒线条。其实只是非常非常简单的两个数字,但纱夏选择的地方实在有些不寻常,大腿内侧上,每一针都能够清晰地被反馈到大脑皮层,疼是一层绵密的疼里又叠一层针扎的跳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在自己身上画画送给她吗?”林娜琏问自己疼到冒出虚汗的小女友,把伤口处理好,让纱夏坐起来看看效果。纱夏的裙子半褪下来,打底裤也被嫌麻烦一同拉了下去,她的大腿微微张开着,绝对领域被丝袜勒出一道浅浅的肉痕。纱夏端详着那个纹身,满意地给出微笑,揽过林娜琏亲了一下:“不是啦,只是想留个纪念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很浪漫啊,纱夏。”林娜琏眼神避开纱夏微熟的肉体,把器材消毒以后,自己去洗澡。

        夜已经很深了,腿间的纹身还是隐隐作痛,稍微拉扯一下就让纱夏蹙起眉头。她尽量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,柔软的枕头上残留着林娜琏常用的洗发水的香味。纱夏眯着眼睛去闻,卧室淅淅沥沥的水声打通了她的五官,香气好像要把自己一整个腌入味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她是在林娜琏公寓里洗的澡,洗完澡以后才开始纹身。

        纱夏在床褥间昏昏沉沉,不知道几点钟林娜琏才洗完澡出来,裹着桃香越靠越近。

        右侧的床铺凹陷下来,林娜琏靠近纱夏,把她揽进怀里,掖了掖被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啊...”纱夏轻喃,费力地翻了个身,缩进林娜琏怀里,抬起头看她。林娜琏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纱夏的样子,她明亮的眼睛盈满碎光,也是如此看着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,什么时候回国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的小臂肌肉忽然僵住了。空气凝成胶状体,可用的氧气分子在胶状体中艰难穿行,过了好久才勉勉强强给够林娜琏胸腔内需要的那一小点。她没说话,吞了一口唾沫,喉间软骨滚动了一下,纱夏凑过去讨好地吻她喉管前的肌肤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的意思是,姐姐要回国以前和我打个招呼,不要一声不吭就走掉了。我不会缠着姐姐,姐姐要相信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回忆起那个最开始她以为属于林娜琏的纹身店,那里有独特的气味,记录着自己和林娜琏的初见。后来她才发现纹身店不是林娜琏的,这小小的店面根本栓不住她。她在日本随意游荡,自由的样子让纱夏觉得根本抓不住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要离开的话,一定要好好和纱夏道别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说话时呼出的温暖气流打在自己的皮肤上,她对自己的依赖像毛毯一样柔软。林娜琏时常觉得纱夏笨得可爱,现在看来她又什么都足够清楚,只是乖巧地等着林娜琏的动作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流出来,林娜琏小小地抽泣了一下,蓦地把纱夏吓住了。她无措地伸出手给姐姐擦眼泪,林娜琏尝到的吻又苦又涩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,给纱夏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吻像雨点一样没过纱夏,快意一点点漫过小腿、掠过胸前,直到灭顶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把自己剖开,捧出一颗完整的真心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纱夏有多少事情是南和娜琏不知道的啊,她自己都没有概念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们两个都觉得自己是被保护得很好的笨蛋,什么东西都不懂。南以为她的喜欢隐藏得天衣无缝,语言和行动之间却露了马脚;娜琏以为她的抽离被爱情包裹得隐蔽,提起家人时的反应却给了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 多可怜啊,南对她的爱她给不了回应只能装傻,林娜琏对她的爱却还没有深到让她不惜为了自己与家人为敌的地步。纱夏坦然接受了结局,只是她尽可能地让结局体面了一些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林娜琏回到韩国以后的某一天,纱夏窝在她们曾经的书房里看书。这天下午阳光很好,书页被晒得温暖,纱夏支起脑袋,昏昏沉沉中,忽然想起文学课老师给她们说过的一句话:

        “爱情像鬼,所有人都相信它,但极少数人遇见过真正的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纱夏一直相信自己是个幸运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重新戴上很久没有戴过的耳钉,买好了飞往韩国的机票。隐隐有些愈合趋势的耳洞又被撑得鼓鼓胀胀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会给出所有的答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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